1915年3月,紐約第五大道。一個身穿Pleydell&Smith三件套、戴著愛馬仕皮手套的通身“巴黎范兒”的中國商人忽然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
他本該三年前就來的——1912年,他曾經買到了去紐約的船票,聽說那艘船上的頭等艙乘客都對藝術品深感興趣,這位精明的浙江人便打算在船上結識一些新客戶,說不定到達紐約時,他已經做成了幾筆生意。
然而,在最后一刻,他的馬車跑錯了碼頭,錯過了開船時間——那艘船的名字叫泰坦尼克號。
這個命大的中國人,叫盧芹齋。他還有一個不為人所知的名字——盧煥文。
△在西方人眼里,盧芹齋是改變他們收藏品位的英雄
他的母親因為貧窮而自殺,隨后父親也去世,他在很小便成為了南潯張家廚房的小傭人。
這家人有一位有著殘疾的二公子,小傭人對他的照顧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當他前往巴黎留學時,他指明帶走了小傭人。
這個公子叫張靜江。嗯,雖然人家有點殘疾,但是如果沒有這個名字,大概就不會有辛亥革命,因為他把賺來的所有錢都捐給了他的好基友孫中山。
在張靜江的培養下,小傭人盧煥文長大了,并且很快自立門戶。他在歐洲做起了古董生意,換了一個洋氣的名字盧芹齋,娶了一個洋氣的巴黎太太,還有一個更洋氣的巴黎情人——情人是太太的母親。他在巴黎和倫敦,都有古董店鋪。
1910年開始,他敏感地覺察到,歐洲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了,要尋找財富的新大陸,必須來美國。
那時的美國藝術品收藏圈,如果只能用一個形容詞來形容,那就是——
有錢。
如果還要再加一個形容詞,那就是——土。
就像古董商RUEL說的那樣:“美國人才不管別人怎么看,他們只管買!
簡而言之,土豪。
對于外國人來說,盧芹齋是幫助他們打開中國藝術世界的一把鑰匙,在1949年之前,幾乎所有重量級的中國藝術品都出自盧芹齋之手。而對于中國人來說,盧芹齋是臭名昭著的賣國賊,最大的丑聞便是1916年將昭陵六駿中的“颯露紫”和“拳毛騧”賣到美國(雖然他本人堅稱,自己只不過是中間商,并且暗示是直接從政府手中購得的,更確切地說,是袁世凱的兒子袁克文賣給他的)。
△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的中國圓廳里,幾乎所有的藏品都出自盧芹齋之手,最著名的當數昭陵六駿中的“颯露紫”。
拋卻那些政治因素,有一點不得不承認,盧芹齋是一個了不起的商人。
當他來到紐約時,他面臨的是數不清的競爭對手,和對中國藝術毫無所知的美國富豪。
在第五大道,已經有Joseph Duveen這樣的著名古董商人,1886年,他便和自己的哥哥一起,來到美國,專門給J.P摩根這樣的富豪家族指明“買買買”的方向。他們的主要經營方向是歐洲經典油畫,但同時,他們也推銷一些中國瓷器給美國富豪——他們驕傲地告訴土豪們,這是歐洲貴族的裝飾品位。
這些瓷器多半都是外銷瓷,或者是18、19世紀的粉彩——在盧芹齋的眼中,這些老外的品味實在是糟糕透頂。
但那時候,外國人——尤其是新富起來的美國人,確實不懂得真正的中國藝術品,正如1957年Jeannine Auboyer給盧芹齋寫的訃告里的那樣:
那是一個魚目混珠的年代,來自中國的藝術品都是些專為滿足西方人審美趣味的作品,是被龔古爾兄弟與“日本藝術”混為一談的東西。由于市場充斥這些搔首弄姿、自曝其丑來博取目光的物件,所以即便是有品位的鑒賞家,也很難有機會欣賞到真正高水準的中國藝術。
舉個例子。
一個19世紀的粉彩花瓶,可以賣到3萬舊法郎。一塊漢代古玉,卻只能賣60舊法郎。
盧芹齋當時最大的競爭對手是日本人山中定次郎——這個一句英文不會的橫濱人居然通過關系,在他的紐約總店門口掛上了英國喬治五世和瑪麗皇后的許可牌照。山中把店開到了美國各個城市,除了紐約的總店,他也在波士頓、芝加哥等地開設了分店。更厲害的是,他會在亞特蘭大等旅游城市開設“臨時店”,這些店只在夏天時營業,專門吸引那些消暑的客人。
山中在紐約的“旗艦店”,給了盧芹齋很大的打擊。這家店外觀看上去好像一個日本寺廟,木質地板,客人走進去就好像到了日本——其實他們分不清這是日本還是中國,他們要的就是一點子“異域風情”。
山中賣的并不是日本貨,他賣的是“異域風情”。比如,他曾經靠賣一種中國出產的小型狗賺了一大筆錢,因為他告訴美國土豪們,這是慈禧太后的寵物,而這種小型犬特別適合在公寓飼養,所以很快一搶而空——后來我們知道,這種狗的名字叫京巴。(好想穿越回去賣京巴。
盧芹齋也仿效山中,賣了一次中國進口油紙傘,又賣了一次刻有“福祿壽”的銀手鐲,他希望這些能成為爆款,走走量。
結果,全部失敗了。
因為美國人覺得油紙傘太過廉價,而銀手鐲太細,套不住美國人的手腕。
盧芹齋痛定思痛。他決定改變自己的銷售路線,決定改變紐約乃至全美國人對于中國藝術品的審美趣味。
他要改變的是美國土豪們的藝術氣質。
這一點非常難,尤其在于,他還是一個中國人。
那時候,美國人對于中國人的印象是“虛偽、不誠實的苦力”。1882年,美國政府頒發的排華法案生效,中國移民受到的歧視非常嚴重。1871年,美國作家哈特曾經在他的詩歌《異教徒中國佬》中,塑造了一個叫“阿新”的中國人,五年后,這個只會粗鄙吹牛的形象被搬上了電影,深深根植于美國人的心中。1877年,甚至出現了一首叫做《阿新,異教徒中國佬》的歌曲,盧芹齋雖然說著一口法語,對于美國人來說,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中國人。
△布勒特·哈特的《異教徒中國佬》插圖。
盧芹齋的道路走得十分艱難,但他一直在走,并且大刀闊斧。
第一步,他努力營造自己博學而謙恭的形象。就算是顧客帶著從別家買的商品來,他也照樣幫忙翻譯文物上的漢字、考證文物的出處。他甚至為許多博物館提供了無償的展覽項目中文指導。在《盧芹齋傳》里,他給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館長寫信,事無巨細地說明,他們策展的中文名字寫錯了,正確書寫為“中國古珍寶展”,且應當從上往下書寫。
△盧芹齋和他的客人在店里
第二步,他開始學會用一些西方的詞匯,來定義中國文物。這是盧芹齋的發明,在對客戶解說時,他會用“平衡”“對稱”“協調”等術語來解釋青銅器、古玉器等中國文物,他發明了“中國式巴洛克”這樣的詞匯,來介紹中國佛像。比如,如果是魏晉時期,盧芹齋就和客戶說,你看,這個“長脖子”“垂肩膀”“骨感”的造型,其實就是古希臘的“古風時期”;而到了隋代,表情變得逼真了,臉型變小了,那就是歐洲的“過渡時期”;至于唐代,那完全就是“古典時期”。這樣一來,外國人便能夠理解那些本來高深莫測的中國文物,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盧芹齋所做的,是最早期的中西方藝術史對比。
第三步,他在自己的畫廊里,頻繁舉辦一些展覽和沙龍,借此機會讓更多外國人了解中國藝術。推開盧芹齋的店門,你時常可以遇到大都會博物館館長泰勒或者是英國著名大藏家韋德爵士,他們正在為一件青花瓷的斷代吵得不可開交。盧芹齋甚至自己策劃展覽,1939年,他在紐約雅頓畫廊舉辦了《玉器三千年》展覽。
第四步,他開始逐個擊破那些大客戶,一步一步解除他們的警惕。他的第一個大客戶是弗利爾,這位來自底特律的工業大亨把購買文物看作是一種“壓力釋放”和“心理治療”。
在目前公開的弗利爾和盧芹齋的信件中,我們看到盧的態度十分謙遜,每一封信,他都用極其謙卑的口吻來書寫(畢竟有錢的是爸爸)。當小洛克菲勒還在花5萬美金購買以下這種清代琺瑯瓷器時,弗利爾在盧芹齋的勸說下,只花了5000美金,就買到了23件古玉器,這些玉器從新石器時代到漢代,其中還包括了一件二里頭文化的玉璋。
盧芹齋在弗利爾這里賺到的錢并不算多,有一次,他甚至以13150美元的價格賣給弗利爾一件浮雕,而他入手的價格是13000美元。他給弗利爾看了底單,后者雖然半信半疑(弗利爾在給會計寫信時質疑盧芹齋吃了回扣),但還是領情,他知道盧芹齋要的是什么——更多的客戶。
于是,在弗利爾的介紹下,盧芹齋開始結識了小洛克菲勒、梅耶、JP摩根、多瑞斯·杜克……客戶名單里,還出現了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波士頓美術館等著名機構。
△盧芹齋的客人在店里鑒定文物
盧芹齋的推銷方法是十分精彩的。
對于那些喜歡追名逐利的人,盧芹齋向他們推薦那些中國帝王將相的王室肖像畫。
對于那些看上去身體欠佳的富翁,盧芹齋則神秘地告訴他們,買中國的古玉器,可以讓人長壽,并且有治病的奇效。他的大客戶弗利爾在彌留之際,就曾經對著幾件隨身的玉器進行祈禱——這些玉器都來自盧芹齋。
對于那些不問價錢,但懷疑中國人的誠信的美國人,他的方法是,不卑不亢,和顏悅色地解釋。1918年12月,盧芹齋曾經向小洛克菲勒推薦一件明代花瓶,面對小洛克菲勒近乎無禮地來信要求“寄一張此瓶修復之前的照片給我”,盧芹齋的回復是:
您對我的信任有所保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畢竟這是我有幸第一次跟您打交道。但是,請您相信,我絕對不會欺騙您。如果一件東西真假未明,我是絕對不會出手的。
在盧芹齋的努力下,不過二十年時間,“C.T.LOO”(盧芹齋的英文縮寫)這個名字已經成為一種品質保障,凡是經過盧芹齋商店出手的文物,可以比市場價貴三成,連盧芹齋出版過的藝術品圖錄,近幾年也在拍賣市場上拍出了高價。
而在今天,當你走進世界各大著名博物館,在巴黎吉美博物館,在倫敦大英博物館,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幾乎所有西方的博物館都接受過盧芹齋的捐贈(比如大英博物館的5米高的隋代佛像)。據說,這是因為盧芹齋希望在各個博物館里,都能看到中國藝術品的收藏。
他也積極幫助漢學家們。1947年,陳夢家在美國曾經得到盧芹齋的幫助。在陳夢家眼里,這位“年紀已六十開外,身材瘦小,而精神極好,行動敏捷”的浙江人和自己講著家鄉話,表示“凡一切他可以幫助的,他都衷心地樂意為我做”。陳夢家從盧芹齋的“通訊卡片中尋到所有私人收藏家的地址和所藏的銅器;由他出售銅器的底本上尋到所有博物館的收藏;由他的照相底片中我得到千數以上的銅器照片;由他助手開羅君的幫助,我們拍攝到了凡可到手的銅器……”陳夢家說,他搜集海外青銅器資料的研究項目,“除了各大博物院外,盧先生的貢獻最大”。(《洛陽出土嗣子壺歸國記》)
盧芹齋也對這個家鄉人吐露了自己最大的擔憂——因為涉嫌盜賣國寶,他無法回到祖國。陳夢家對他說,要取得人民和國民政府的諒解,不讓別人覺得你是壞人,就捐獻一樣東西給國家。1947年8月,他去向盧芹齋告別,并且表示自己回國將要籌備清華博物館,盧芹齋同意捐獻一些青銅器——陳夢家一眼選中了那件編號a714的“命瓜壺”(后改名為嗣子壺),這件國之重器最終回歸祖國,被定為國家一級文物。
2006年,我在寫作《方召麐傳》時曾經得知,方召麐剛剛到美國時,曾經拜訪了盧芹齋的商店,她親眼看見一個顧客失手打碎店里一個瓷盤,盧芹齋對此只是笑笑,并沒有追究。方召麐說,盧先生這個人咬得住牙,有些藏品,哪怕他再缺錢,也不肯低價出讓;而對于真心喜歡藝術的人,有時他也愿意賠錢賣出。有些華人缺錢,拿些半真半假的東西給盧芹齋,他也睜只眼閉只眼地收下。盧芹齋資助了方召麐在紐約的畫展,并且買了她的畫,這對于畫家來說是一種莫大的鼓勵。
對于國人,盧芹齋的態度是一以貫之的。在法國時,他就曾經在自己公司運營的“萬花樓飯店”宣布,每天向中國留學生免費提供午餐;他還贊助林語堂發明出了世界第一臺中文打字機?谷諔馉帟r期,盧芹齋一直致力于對中國的捐款。1928年,他獲得了法國政府授予他的榮譽騎士勛章。
他還一直瞞著家里人,偷偷給自己的村子里寄錢,每年寄2000美金——最后一張匯款單是1956年,當時因為國家外匯封鎖,直到30年之后,盧家村的人才收到了這筆錢。
這時候,盧芹齋已經去世二十九年了。
在一個世紀之前,盧芹齋用近乎一生來改變西方收藏界的藝術審美;一個世紀之后,剛剛開始進入藝術收藏的中國人們,面對海量的藝術品,也有著當年美國富豪們一樣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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